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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香兰含笑(上)
更新时间:2017-05-23 16:37 | 字数:7977 字

一枚铜钱,外圆内方,翻转落定,铜绿间透出“嘉靖”二字。

掷钱的是一名账房,戴一顶破破烂烂的四方巾,穿一身青里泛白的旧布袍,衣衫凋敝,人却丰神。他双目如炬,盯着那枚铜钱沉吟,头顶古槐正茂,槐花点点,细白如星。

几个闲汉在一边赌钱,一个老汉连输两铺,咕哝两句,掉头赔笑道:“宁先生,这铜钱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借给小老儿翻本。”

账房摇头道:“这是卜卦,不是玩儿。”

老汉笑道:“你欺姓陆的没见识?补褂子当用针线,哪儿用得着铜钱呢?”伸手取钱,却被宁先生拨开,冷冷道:“这卜卦是算命,可不是缝衣裳。”

老汉道:“算命?算到了什么?”宁先生道:“算到一个乾卦。”老汉笑道:“钱卦?好哇,沾到这个‘钱’字,必是大富大贵的命了……”别的闲汉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陆大海你输疯了吧,一心只想到钱!”#_#

宁先生也笑了笑,说道:“这话也不差,虽说此乾非彼钱,但《易经》卦辞有云:‘乾:元,亨,利,贞。’元亨利贞就有大富大贵的意思。这一卦,变爻落在‘初九’,‘潜龙勿用’乃是阳气潜藏之势,势如神剑在鞘,光焰敛藏,不出则已,出则威服四方。”

一干闲汉听得连连眨眼。陆大海笑道:“管他什么铜钱卦,元宝卦,这钱么,到了手才是真的。”自褡裢中抖出两文钱,两眼睁圆,厉声道,“爷爷豁出去了,来,都押小。”

当庄的闲汉嘻嘻一笑,正要摇骰子,陆大海却道:“慢着。”庄家道:“怎么,怕了?”陆大海怒道:“放屁,爷爷怕过谁?我一抬头,天也捅个窟窿,跺下脚,地也得抖三下。想当年我出海去流求、扶桑、高丽、苏门都剌的时候,你小娃儿还在妈肚子里撒娇呢!”

庄家被一番抢白,脸涨通红,几欲发作,但想此老脾气虽坏,赌品却高,几乎从不赊欠赌债,若是破了脸,没的断了一条财路,只得冷笑道:“陆大海你厉害,到时候输了可别向我小娃儿借钱。”

陆大海一听,登时后悔,但大话出口,好比覆水难收,无奈哼了一声。忽听宁先生问道:“老爷子出过海?”

“干过好多年呢!”陆大海陡然来了精神,“后来闹起倭乱,赔光了本钱。回到中土,朝廷又厉行海禁,杀了无数船家,剩下的船家要么投奔倭寇,要么做了海贼。小老儿一无本钱,二不想为贼为寇,只好当个穷打渔的。不过俗话说得好,缩头乌龟最长命,想我那些同伴,要么被朝廷抄家杀头,要么被贼寇丢到海里喂了鱼,算来几十个人,活到如今的也只有小老儿我了。”

宁先生默然一时,叹道:“老爷子这话深合‘无为保身’之道。竞利逐名本是杀身之由,安贫乐道方为远祸之法。”

陆大海笑道:“宁先生你说的全是大道理,小老儿听不懂。但先生会算命,不妨算算,小老儿这一铺是输是赢?”

宁先生将手中铜钱连撒六次,说道:“这次为坤卦。变爻在‘上六’,爻辞曰:‘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他见陆大海瞠目不解,便笑道,“也就是说,阴气一旦过于旺盛,势必威逼阳气,阴阳二气难免大战一场。只不过自古阴不胜阳,邪不压正,老爷子这一铺败多胜少,若宁某卦象无差,当败在‘六五’之数。”

陆大海听得惊疑,众闲汉却已嚷着下注。庄家抓起竹筒一阵摇,突然掀开,众人屏息一瞧,却是一个六点,两个五点。众人无不吃惊,陆大海更是傻眼。那庄家一面收钱,一面笑道:“六五,六五,一六二五,宁先生真是铁口直断。哈哈,陆大海,还赌么?”

陆大海一翻褡裢,却是空空,转头望去,那账房已然去远了。陆大海啐了一口,骂道:“晦气,这酸丁竟生了一张乌鸦嘴。”

“你先别骂。”庄家龇牙冷笑,“这个宁先生可惹不得。你说,姚家多大的产业,家里的金山银山,几个账房算得糊涂,谁又没挨过胭脂虎的嘴巴?可自从宁先生来了,那算盘上就似住了神仙,一个月不到,别的账房统统卷铺盖滚蛋。如今姚家流水似的银子,都从他的十个指头上过去。如此一来,姚大官人还不当他是宝贝?你敢骂他,当心胭脂虎听到,撕了你的嘴!”

众闲汉均笑,陆大海却琢磨如何向众人借钱翻本。突然间,远处鼓乐大作,众闲汉一听,鼓噪起来:“姚家的戏班子来了,去瞧,去瞧。”将赌具一卷,一哄而散。

陆大海翻本无望,提起鱼篓,悻悻走了一程。俄尔,云色转浓,东南风起。他曾经出海,善辨风色,急向一棵李子树下趋避,站立方定,大雨刷刷而至,在地面上激起点点烟尘。

雨正急,忽有一名灰衣汉子披发袖手,背负一个包裹,孤零零漫步走来。陆大海心热叫道:“朋友,紧走两步,来这里躲避。”

那人不紧不慢,走到李子树前,忽地抬起头来,露出本来面目。陆大海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原来那人两眼空洞,面目苍白浮肿,绝似一具水中的浮尸。

“姚家庄还远么?”灰衣人开口说话,语调阴沉,一字一顿。陆大海心想这人不仅鬼模鬼样,嗓子里也透着一丝鬼气,支吾两下,小声答道:“往西去五里就是。”那人两眼一轮,一转身,蹒跚走了。

陆大海呆望那人背影,忽地惊觉,这人行走雨中,衣发鞋袜却很干爽,再一看,他身后的包裹之下,衣衫忽高忽低,似有龙蛇起伏,但凡雨水滴落,转瞬消失无痕。陆大海惊得目定口呆,望着那人消失在风雨之间。

那雨来去均快,很快云开日出。陆大海抖去雨水,失魂落魄地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一事,转身来到李子树下,攀住树干,“哗啦啦”摇下来十几个又青又大的李子。

刚刚塞入褡裢,忽听一声轻笑,陆大海一惊转身,只见一名女郎,碧眼桃腮,雪肤绿发,竟是少有的西洋夷女。

陆大海向日出海,也曾遇上过几个夷女,如此美貌者却是头一次见到。但见夷女容貌虽奇,却穿一身江南时兴的红罗衣裙,怀抱一只波斯猫,通体赛雪,慵懒可爱。

“老人家,”女子一口官话清脆爽利,“你知道姚家庄么?”陆大海听得暗暗称奇,口中答道:“不远,往西五里。”

夷女笑道:“多谢。”一边说,一边轻抚波斯猫的颈毛。那波斯猫侧头瞧了陆大海一眼,蓝幽幽的眼珠里竟有几分阴鸷。

陆大海没的心头一寒,忽听那夷女吃吃笑道:“北落师门,别拧淘气。”伸手在猫儿颈上挠了两下,猫儿吃痒缩身,耷下眼皮。陆大海心头的那股寒气至此方散,唯觉有些迷糊。

夷女又笑了笑,说道:“老人家,再给你提个醒,这路边的李子吃不得。”陆大海怪道:“怎么吃不得?”夷女嘻笑不答,向西走了,她举步舒缓,落足时却在一丈之外。陆大海生恐眼花,揉眼再瞧,夷女忽地没了踪影。

“乖乖,姓陆的流年不利,白日里遇上了女鬼?”陆大海背脊生汗,手脚发冷,心头大犯迷糊,无论怎样都集中不了精神。

恍恍惚惚地走了一阵,穿过一条小道,咸湿的微风阵阵吹来。陆大海举目望去,沧海无极,云垂天外,不自禁心怀大旷,纵声长啸。

啸声未绝,忽听有人笑道:“爷爷回来了?”陆大海一转眼,只见长沙远岸,危崖高耸,崖上搭了一座茅屋,屋前一个布衣少年正在修补渔网,见了他,放下活计,起身迎来。

陆大海笑道:“渐儿,你好。”少年十七八岁,肤色微黑,眉清目秀,闻言叹道:“我很好,爷爷这么客气,却有些不太好了。”陆大海被他盯着,如芒在背,浑身都不自在。

少年又问:“卖鱼的钱都输光了吗?”

“哪里话?”陆大海涨红了脸,“我换钱回家,走在路上,忽见有卖李子的,便给你买了几个解渴。”说着,从褡裢里掏出一颗李子,塞进少年手里。少年迟疑接过,咬了一口,只觉酸苦难言,几乎吐了出来。原来,李树生在路边,无数行人经过,果实却丰硕如故,究其原由,皆因太过酸苦,以至于无人问津。

陆大海目不转睛地望着少年,见他眉头微皱,继而舒展开来,一颗心才算落了地,忽听少年问道:“这钱都换了李子?”陆大海呵呵一笑,摸着少年的后脑说道:“我儿就是聪明,一猜便着。怎么样,李子好吃么?”

少年点头道:“这李子又大又甜,实在好吃。只是吃果子填不了肚子,下回有上好的糯米糕儿,你给我买两个?”陆大海一愣,讪讪笑道:“不错,你瞧我这记性,兴头一来,钱都换了李子,居然忘了买米。”少年一言不发,默默低头补网。

陆大海袖手闲了半晌,忽听腹中雷鸣,望着满袋李子,不觉满口生津,心想孙儿说了这李子好吃,不妨吃两个充饥。当即掏出一个,刚塞入口,老脸皱成一团,忙将果肉吐了出来。

少年回头一看,失声笑了起来。陆大海只恨入地无门,羞了时许,寻话道:“渐儿,今儿回家的时候我遇见两件奇事,跟你说说。”少年头也不抬,说道:“这次是猩猩抢衣服还是夜叉逼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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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大海早年出海游历,见闻过许多珍怪方物,是以每次输光了钱,不免借些奇闻怪事搪塞。比如某次输光了衣裤回来,便说猩猩模样像人,更爱穿人类衣裳,自己回家途中,遇上了一群猩猩打劫,不仅衣裤不保,钱也一并遗失了;要么就是路过海边,突然波分浪裂,跃出一只夜叉,一意逼赌,陆大海抗不过,只得慨然与之一搏,那夜叉是妖非人,神通广大,自个儿输个精光,那也是理所当然的。除此之外,还有海鸥成群,啄光了换来的米面;蛟龙聚宝,专一偷人钱袋,拖到洞窟收藏。总而言之,也难为这老东西鬼话连篇、层出不穷了。

故而听这少年一说,陆大海面皮微微发烫,所幸肤色黝黑,稳稳盖住羞色。正想说那两件怪事,忽觉脑中空空,什么也想不起来,他苦思良久,一拍额头,大叫:“糟糕,爷爷年纪大了,好端端的事儿,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祖父生性无赖,少年见怪不怪,听了只是一笑,并不放在心上。陆大海饥肠辘辘,掀锅搜灶,粒米未见,忍不住问:“渐儿,没吃的么?”少年道:“等你买米下锅呀!”陆大海一愣,支吾道:“有鱼么?”少年又说:“你不是卖了吗?”

“你不用跟老子怄气。”陆大海恼羞成怒,“把网给我,我去捞两条鱼,好歹填饱肚皮。”

少年叹道:“你没瞧见网被鱼钻破了吗?”陆大海无计可施,气哼哼踱了两步,忽地拍手笑道:“不打紧。我听镇上人说,今日是姚大官人的寿期。姚大官人大摆寿筵,咱们去道个贺,没准能赚一顿好的。”说到这儿,仿佛寿筵上的山海珍馐均是眼前之物,禁不住连吞口水。

少年摇头道:“姚家的人又凶又坏,他让你进门才怪!”陆大海道:“今时不同往日,只要老汉我说两句‘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再作两个揖,磕两个头,即使坐不上正席,得些残羹剩饭也是好的。”

“那不是做叫花子么?”少年皱了皱眉头,“我可不去。”

“装什么假清高?”陆大海跌足大怒,“你是太子爷吗?是公子哥吗?你不去,我老叫花子去。”说完径自去了。

少年埋头织网,待陆大海去远,方才放下渔网,自怀里取出一串用贝壳结成的项链。链上的贝壳大小不一,有海螺,亦有扇贝,均被细细打磨,映日一照,珠光润泽。少年瞧了半晌,从脚边取来一块白石,将一只海螺蘸了水,在石面上反复碾磨,不多一会儿,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碾磨未毕,忽听扑翅声响,有人尖声叫道:“陆渐,陆渐。”少年抬头望去,挂渔网的撑竿上立了一只白色鹦鹉,生得素羽流辉,喙若涂丹,两眼有如黄玉点漆,一转之间,灵气逼人。

“练剑啦,练剑啦。”白鹦鹉叫着飞出丈余,见他不曾跟上,又停在一块礁石顶上,歪着头叫道,“陆渐,陆渐。”

陆渐说道:“傻鸟儿,别催。”将贝壳项链对日照了照,嘴角现出一丝笑意,跟着起身走到屋后,从一块礁石下抽出一口木剑。剑长三尺,多有缺痕,却是久经磨损的一样旧物。

白鹦鹉飞在前面引路,陆渐挂剑在腰,跟随数里,遥见一座密林,含烟抱石,森秀蓊郁。

陆渐越近林子,心头越是慌乱,步子不觉慢了下来。白鹦鹉嫌慢,歇在一棵树上,连声催促:“陆渐,陆渐。”

叫声才起,树林中白影晃动,闪出一名丫髻少女,生得肌肤胜雪,发如堆鸦,年未及笈,容貌却已极美。她着一身白碾光绢珠绣金描挑线裙,束一条白玉镶翠彩凤文龙带,钗如天青而点碧,珥似流银而嵌珠,便是一双绣鞋也是金缕银线,绕着五色牡丹。

白鹦鹉一拍翅膀,落在那少女肩头,佳禽美人,相映成趣。陆渐面红心跳,支吾道:“小兰,你好。”少女嘴角微翘,半笑半嗔:“才不好,等你老半天了。你是不是不想见我,走得慢腾腾的,还要白珍珠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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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急道:“哪里话,我……我做梦都想见你。”小兰含笑道:“当真?”

“当真。”陆渐低眼瞧着脚尖,不敢与那女子对视。

“傻子。”小兰瞪他一眼,“还不进来?”

二人来到林间空地,一株大槐树下也倚了一口木剑,制式与陆渐的相类,只多一条五色剑穗。剑旁搁了一个大红葫芦,小兰拿起葫芦问:“渴不渴?”陆渐点头道:“有一点儿。”小兰抿嘴一笑,将葫芦递给他道:“尝尝!”

陆渐接过,拔塞一尝,面露讶色。小兰笑道:“怎么样,好喝么?”陆渐怪道:“这水怎么甜丝丝、酸溜溜的,还有……还有一股香气,嗯,像是桃子,又像是梨……”

“傻子。”小兰微微一笑,“这是桃儿膏和着蜂蜜水兑的,自然是甜丝丝、酸溜溜的了。”陆渐脸一红,放下葫芦道:“喝水就是喝水,还用这么多弯曲?”

小兰啐了一口,骂道:“土包子,就知道喝清水、吃白饭。”陆渐微一犹豫,说道:“小兰,我……我……”手伸到怀边,欲摸项链,又觉犹豫。

小兰一整容色,忽地拾起那口带穗木剑道:“废话不说,今天我学了几记新招。你瞧仔细了,千万不要转眼。”当下摆出一个式子,左画三圈,右刺一剑,“这一招叫做偷鸡摸狗。”陆渐久未进食,浑身乏力,但为讨好少女,故又强打精神,依法使了一遍。

小兰又道,“再瞧这一招‘刺麻雀’。”忽地高高跃起,凌空刺出四剑,飘然落地,说道,“这一剑练得好,一纵之间,能刺一十三剑。”

陆渐依样跳起,才刺一剑,第二剑尚未刺出便已坠地。他只羞得面红耳赤,偷眼望去,少女扁起红润小嘴,杏眼里大有嘲意。

小兰轻哼一声,说道:“陆渐,你怎么总是慢腾腾的。走路慢,使剑更慢,我早跟你说过了,这路剑法一定要快,快到斩断流水才好。像你这样,连一根牙签也斩不断呢!”

陆渐受她一顿数落,唯有点头称是。小兰又道:“这些天你全无长进,再这样下去,怎么陪我练剑?”陆渐心中一急,冲口而出:“我一定用心的!”

小兰白他一眼,说道:“也好,我再信你一次。”说完又演四招,分别是“蘑菇大树”、“吹风下雨”、“白马翻山”、“马毛鸟羽”,一招快似一招。陆渐忍着饥饿,凝神瞧罢,依样画葫芦一一使来。

天幸这四招并不太难,是以未曾犯错,小兰也觉满意,笑道:“今天就教这六招,你回家好生练习……上次我教你的招式你练得怎么样了?”陆渐道:“都练好了。”小兰道:“很好,咱们来拆解拆解。”

两人摆好架势,对起剑来。小兰出剑如风,一招未绝,二招又出。陆渐被她的快剑逼得手忙脚乱,顷刻间连中三剑。木剑虽不致命,中剑处却很疼痛。又拆数招,小兰一剑刺来,陆渐挥剑去格,“笃”的一声,两剑相交,陆渐忽觉小兰的剑上生出一股黏劲,顿时虎口酥麻,木剑脱手飞出。

小兰咯咯笑道:“怎么样,你服不服?”陆渐忙道:“心服口服。”小兰听了,绽颜而笑。陆渐见她眼波流动,玉颊生辉,心中也觉十分喜乐。

“陆渐,”小兰忽有忧色,“五天前你还能挡我五十招,今天怎么只能接三十招呢?”陆渐想了想,说道:“你出剑快了,力气也变强了。”

小兰呸了一声,说道:“不是我快了强了,而是你慢了弱了,你偷懒耍滑,没有好好练剑。”陆渐忙摆手道:“不是,我天天都练的。”

小兰说道:“那就是你练得不勤。从今日起,你必须加倍练习。”陆渐迟疑道:“小……小兰,我要打渔补网,又不能让爷爷看见……”小兰嗔道:“你不想陪我练剑了?”陆渐见她露出刁蛮神色,无可奈何,低头不语。

忽听一声嘻笑,有人说道:“好奸猾的丫头,小小年纪就会骗人。”小兰应声变色,仗剑喝道:“是谁?”四顾不见有人,但听声音清软,却是一个女子,那女子又笑道:“傻小子,你知道她为何五天工夫忽就快了强了?”陆渐道:“她练得比我勤,自然快了强了。”女子叹了一口气,说道:“小子,你傻得可以,她比你练得勤不假,但却不是主因。主因是她将家传的‘玉髓功’练到了第二重,内功有成,自然快了强了。她教你练剑,却不传你内功,傻小子,你难道不知道‘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么?”

她说话之时,小兰持剑飞奔,可那声音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始终游移不定。小兰追踪不得,气恼万分,听到这里,忍不住掉头喝道:“陆渐,捂住耳朵,别听她胡说。”

“你才是胡说呢!”那女子笑道,“你教这傻小子剑术,不过是让他做你练剑的靶子。你说,你跟他说的话,又有几句是真的?”陆渐听得迷糊,小兰却已跌足喝道:“你胡说,有本事就不要做缩头乌龟!”

女子轻声冷笑,红影一闪,两人眼前多了一个绿鬟朱颜、碧眼如水的美貌夷女,怀抱一只波斯猫,双颊生晕,似笑非笑。

小兰喝道:“番婆子,你在说话?”夷女笑道:“是呀,怎么着?”

“吃我一剑。”小兰挽剑便刺。夷女笑道:“刺麻雀么?”话音才起,小兰虎口剧痛,“咔嚓”一声,木剑折为两段。

她纵身后掠,定睛看去,半截木剑嵌在一棵大树上,不由好生惊愕。她心想自己明明刺的是那夷女,怎么会刺中树干?慌忙掉头,却不见了夷女的影子,只听笑语远远传来:“傻小子,你可要留心,不要被这丫头卖了还帮她数银子。”

小兰花容惨变,失声叫道:“你……你会妖术?”夷女咯咯娇笑,笑声渐远,不可再闻。

小兰恨恨一顿足,瞪着陆渐道:“你信她还是信我?”陆渐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信你,我又不认得她。”小兰见他答得爽快,心满意足,破颜笑道:“算你老实。”她想了想,又问,“我明明刺的是那番婆子,怎么会刺在树上呢?你在旁边可瞧见了什么?”

陆渐道:“你明明是刺树,又哪儿刺人了?”小兰奇道:“你说我出剑之时便是刺树?”陆渐点了点头。

小兰沉思半晌,始终不得要领,只得道:“番婆子果然会妖术。”说罢,拾起一根树枝,“咱们再来拆招。”忽见陆渐两眼呆滞,心中好生不快。

原来,陆渐比过一轮剑,肚里越发饥饿。他正当成年,食量本大,此时身子软弱空虚,脑子空白麻木,直待小兰用树枝捅了两下,他才勉力提剑,可是不出三招,就被小兰敲掉木剑,抵住咽喉。

小兰不喜反怒,将树枝一掷,大声道:“陆渐,你不耐烦陪我练剑么?好呀,我找别人去。”眉眼泛红,掉头便走。陆渐慌道:“小兰,我……我……”情急间脱口而出,“我没吃饭,没……没气力。”

小兰止步回头,瞪他半晌,忽地扑闪双眼,咯咯笑了起来。陆渐羞得手足无措,气道:“有什么好笑的?”

小兰喘息已定,才说:“傻哥哥,你别生气,饿了怎么不说?”陆渐道:“我说不比剑,岂不扫了你的兴?”小兰道:“你大可先吃饭再比剑呀。”陆渐咬了咬嘴唇,低头道:“我……我没饭吃……”

小兰望着陆渐,心中一阵茫然。她生于豪富之家,从来不知食不果腹的滋味,见陆渐神态可怜,芳心一软,叹道:“罢了,你跟我来。”陆渐道:“去哪里?”小兰将那只白鹦鹉招来说道:“你别多问,跟着我就是了。”

陆渐不敢多问,随她走了里许,出了密林,遥见飞檐耸壁,不觉讶道:“这不是姚家庄吗?”小兰道:“你呆在这儿,哪儿也别去。”陆渐答应。小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你记住,与我相会练剑的事绝不能告诉别人,要是说了,我一辈子也不理你。”

陆渐笑道:“这话你说了一百遍了,我对天发誓还不行吗?”小兰微微一笑,绕过一带围墙,消失不见。

陆渐闲着无事,便坐了下来,想到小兰临走时的笑脸,心中温暖。忽又想起,他认识小兰已有两年。记得还是前年中秋,陆大海喝多了酒,早早睡熟,陆渐独自一人,百无聊赖,顺着海滩漫步。忽见海边有一道人影晃动,定睛看时,却是一名冲龄少女在圆月下迎风舞剑,姿态曼妙,风韵清绝。陆渐瞧得心动,也忍不住拾起一根枯枝,学着她纵跃刺击。

这么一个舞,一个学,足有半个时辰。少女忽然收剑转身,嗔怪道:“臭小子,你再偷瞧我练剑,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陆渐原本童心偶发,随意玩耍,但那少女笑容之美,竟是他生平未见。一时只觉圆月失色,群星暗淡,大海的波涛也似悄然无声。他所能做的,就是凝望那少女,呆呆站着,直到对方的剑身打中他的脑袋。

那晚之后,陆渐终于知道少女名叫小兰,喜欢练剑,却苦于无人拆招。陆渐听了,自告奋勇陪她练剑。从那以后,小兰的剑法越练越好,和陆渐比剑总是胜出。久而久之,陆渐也并非没有取胜之机,只是就算发觉了小兰的破绽,也不忍将木剑加诸其身。

这么多则月余,少则数日,两人总要相会一次。初时,总是小兰趁陆大海不在时来寻陆渐,后来她养了一只白鹦鹉,取名“白珍珠”,临会时让鹦鹉来唤陆渐。陆渐也渐渐明白,小兰与自己有许多不同,比如每次出现,她总是华服灿烂,珠玉满身。只不过这妮子口风极紧,从不吐露家世,她既不说,陆渐也不好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