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后,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可是胡雪比以前更加沉默了。她依旧每天上学放学,却不再有人接送。老师问她什么问题,她也只是静默不语,低着头,连摇头都没有了。考试不管考得高还是低,她都是一副淡然的表情,仿佛分数的高低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她把自己的心锁起来,这样就不会再疼了。
吴哲晗还是一样地喜欢欺负她,时不时地搞一些小动作:弄断她的笔,把她的作业本撕破,往她的头上扔粉笔头——明明很疼,他甚至感觉到了她皱眉的动作,可是她却哼都没有哼一声。从前她脸上还会有些不悦,现在不管他做什么,她的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似乎她永远只会这么一个表情,连疼痛的知觉都失去了,渐渐的,吴哲晗也就失去了捉弄她的兴趣。他不想承认自己这样做事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哪怕是一个厌恶的表情也好,可是她的冷淡让他觉得很受挫。
快升四年级的那个暑假,十岁的胡雪也承担起了院里的一部分工作,每天除了做饭外,她还要帮着孤儿院里的看护洗衣服、被子、床单,然后晾晒起来,等太阳落山后就把被套、衣服收起来,叠放整齐,铺好床。孤儿院里两三岁的小孩子居多,总是动不动就尿床,所以床单、被套几乎是每天换洗,加上天气吴热,大家的衣服也是每天就换,光是清洗这些就可以花去她半个上午的时间。她做这些的时候有些吃力,特别是拧干水的时候,毕竟她才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可是大家看着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搓洗衣服也没有帮忙的意思,她咬咬牙硬是把那满满三大桶衣服洗完了,做完这些后,她才发现自己脸上都溢出了汗。
自从院长去世后,孤儿院的人似乎都把胡雪当陌生人一般了,对她算不上刻薄,但是也不热络,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她不管去哪里,做什么,也没人关心,她愿意帮忙做点事当然好,她若是什么都不做也没人去说她,胡雪是很懂事的孩子,就把自己能做的事一手全部接下来。
现在整个孤儿院里只有王青青会偶尔问问她最近学习怎么样,在学校还习惯吗,但是胡雪明显地感觉到她的目光里依稀是有几分隐藏的冰冷的,还有一些陌生的情绪,她还肯关心自己或许只是出于一种看护的责任,是一种职责吧!
每天黄昏后,胡雪喜欢跑到孤儿院旁边的河边静静坐着。只有听到潺潺流水的声音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还是活的,还在跳动,她望着太阳下沉的方向久久出神,直到太阳完全淹没在河的另一边,才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慢慢走回去。
#_#十月份的时候,孤儿院来了一个十岁大小的男孩子,长得眉清目秀的,十分干净,完全不像是被抛弃的孩子。
胡雪听到他们讨论,这个男孩子一家人出去游玩时,发生了车祸,车翻转过来时父母誓死把他护在怀里得以保住了他的生命,留下了这个无依无靠的小男孩。又是车祸,这个世界上每天那么多意外,每个人发生意外的概率又那么小,可是偏偏却总是在我们身边,谁会意料得到偶然有一天某个意外会突然降临在我们头上,我们却逃无可逃,只能信命。人的力量总是逃不过上天的捉弄,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有及时行乐的想法吧!
不知为何胡雪看向这个男孩子的目光里便有了同情和惺惺相惜的感觉,他就像是另外一个自己,大家都是可怜人,可是他比自己幸运,他毕竟在父母身边度过了快乐幸福的十年,他的父母死之前亦是爱他的。而她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是谁,从小把她当做亲生女儿般的院长也去世了。
胡雪给站在大厅里的他倒了一杯水,斜眼悄悄地打量着他,这个男孩子也细细地打量着胡雪,最终冲她咧嘴一笑,朝她伸出手,“你好,我叫李成!”
看到他嘴角明显的弧度,像盛开在阳光下的花儿一样,胡雪心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看到的唯一一个笑脸,以前院长在世的时候也会这样对着她笑。
李成来到这里一个多月后,孤儿院的人开始商量着把他也送去学校,李成父母在世的时候还有一些积蓄,孤儿院的人瞧这个孩子聪明伶俐、乖巧懂事,将来定是个有出息的人,想着不能把他白白耽误了,再三商议后决定把他送去上学。
李成本来比胡雪高一个年级,理应再读五年级,但是因为开学已经两个月了老师们便决定让他留一级,最后他和胡雪同一个年级了。
每天两人一起上学放学,本来应该是一对亲密的小伙伴才对,可是胡雪不喜欢和别人一起走,她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这个男孩子却像个跟屁虫似地老跟在她后面,甩也甩不掉。她每次出门时,李成就会在后面边跑边喊,“小雪,等等我啊!”
胡雪不耐烦地瞪他,“你怎么老跟着我啊?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李成一张大笑脸,露出白白的牙齿,“我们正好同路嘛,路上正好有个伴,这样就不会无聊了。”
胡雪冷笑道,“我不需要伙伴,我喜欢一个人,你别跟着我了。”
李成愣了一会,又笑嘻嘻地,“小雪,就让我跟着你嘛,我对这条路不是很熟。”
一开始,胡雪很反感他总是死皮赖脸地跟在后面,怎么骂都没用,这个人的脸皮怎么这么厚。久而久之,她慢慢也习惯了身后有另外一个人轻轻的脚步声,和她的脚步是同一个节奏,在这个静谧的空间里有旋律地响起,这个声音曾是她心里最美的音乐,慢慢从门外穿透到她门里的小小世界,她的世界不再是死一般的沉寂。
胡雪并不和他一起肩并肩地走,两人总是一前一后,她走路比较快,有时候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就会微微偏头,然后放慢脚步。
一路上李成总喜欢说笑个不停,拉着胡雪的袖子说,“小雪,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好不好?”
胡雪不说话,从他手里扯出袖子,脚步却是渐渐慢了下来。
然后李成就开始自说自话,“顾客问:理发多少钱?理发师:十元。顾客:这样贵!我是一个快秃顶的人。理发师:我当然知道。三元是理发的,另外七元是找头发的。”
他讲完后一个人哈哈大笑,停不下来,胡雪转过头来看着他,“有那么好笑吗?”
李成看到她依旧面无表情也不气不恼,依旧嬉皮笑脸地说,“小雪,我再讲一个笑话给你听,这次你听了一定会笑的。”
他不等胡雪回答就开始讲了起来,“孩子指着前面的人对妈妈说:那个人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妈妈:小声点儿,让人家听见多不好。孩子:他自己还不知道吗?”
他讲完又一个人笑了起来,可是胡雪依旧是一副千年不变的冰块脸。
他顿时气馁起来,“小雪,你怎么都不笑,难道不好笑吗?我每次讲给别人听,他们都会笑的。”
胡雪打断了他,“快走吧,你太吵了。”
她依旧是每天黄昏的时候跑到河边来,就连刮风下雨也不例外,这已经变成了她少有的一种习惯了。她像以前一样望着水面出神,一块小石子引起的水波荡漾打破了此时的平静,她回头看到李成站在身后,手里还拿着几块小石子。
看到她回头,李成对着她露出一个微笑,“小雪,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胡雪不说话,转过头去,曲起腿,脑袋搁在腿上,望着远方。
“你是不是不开心啊?因为,他们对你不好?”他递给胡雪一个石子,问道。
胡雪没有回答,也没有伸手去接,静静地望着远处南归的大雁。天冷了,大雁可以南飞,那么她呢,她可以飞去哪里?飞到更远的世界,她没有力量,更何况她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会不会比这里温暖,比这里美好。她的心随着冬季的来临越来越冷,可是谁能给她一点点温度?她早已看透了人心的冷漠,孤儿院里里外外有谁是真的关心她,在那里她每天面对的都是冰冷的墙壁,还有比墙壁更冰冷的人心,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不在乎,可是到头来她才发现自己始终都是个需要被关爱的普通孩子。
李成顺着她的视线看到河的另一面成群结队的大雁正往南飞走,冬天快来了,连大雁都知道找寻一个温暖的地方栖身,趋利避害向来是动物的本性。
很久之后他才听到她用微乎其微的声音说,“不关你的事。”
他笑着坐到胡雪身边,又扔出去一个石子,这次石子在河面激起阵阵涟漪,一波顺着一波,水波的面积越来越大,一层又一层,直到脚边。他不由分说地把一个石子胡雪手里塞去,手触到她的那一刹那,他感到了胡雪指尖的寒冷,冰透到了他的心里。
他说,“小雪,我们比比谁打的水波面积更大好不好?”
胡雪这次乖乖地把石子握在手里,学着他的样子把石子扔出去一个美丽的弧度,可是石子只激起一个小小的水波,就下沉了。
李成笑了起来,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打水波也是有技巧的,应该像这样子扔。”
胡雪触到了他掌心的温暖,那点温度似乎透过彼此的掌心的肌肤传到了她的心里,她的心也似这湖面一般一圈圈漾开。
当整个夜空星星满天的时候,两人手牵着手一起回去。月光下,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胡雪望着地上两人的影子被树木的影子岔开,拉得老长老长,有些奇形怪状,突然笑了。
李成转过头来看着她,感到莫名其妙,却跟着笑起来,“小雪,你笑什么?”
胡雪不回答他,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手,“快点回去吧!外面好冷啊!”
李成也安安静静地走路,半响,他突然开口,“小雪,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真好看。”
胡雪握住他的那只手轻微地动了一下,她怔了怔,随后笑道,“我笑不笑关你什么事?”
外面寒风凌冽,漆黑无比,胡雪却觉得她从未见过这么明亮的夜晚,连星星的光亮也是如此璀璨,她的世界里再也不是一片冰凉,她也不用再对着自己的影子发呆,或许身边的人也只是一盏烛光,但是那点光亮已然足够了,她愿意借着这点光亮探索前方的路。
两人回去的时候,王青青正在门口向着两边张望,看到他们两个人牵着的手,愣了一下,马上责怪道,“胡雪,你真是疯闹惯了,也不知道回家,现在还带着李成一起疯。”
李成辩解道,“不是的,王姐,是我一个人跑出去玩,小雪担心我不认识路,出去找我。”
王青青也不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只是淡淡地问道,“胡雪,你最近学习怎么样?别老顾着玩,把学习耽误了。”
胡雪点点头。
两人躺下时,周围的小伙伴都早已熟睡。胡雪闭上眼,渐渐睡意袭来,她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
李成突然小声地叫了她两声,“小雪,小雪?”
她没有回答,顿了一会,他又问道,“小雪,你睡着了没有?”
半天没有回音,过了半刻,胡雪突然回答道,“干嘛?我睡着也被你吵醒了。”
李成不说话,直接抱着被子钻进她的被窝里,胡雪怒道,“你干嘛?”
李成笑着把头露出来,搓了搓手,“好冷啊,这样暖和多了。”说着他往胡雪的方向靠了靠,胡雪嫌弃地往旁边移去,李成又靠过来,她又往旁边挪去,直到快挨着身边熟睡的人了,胡雪才无奈地侧身躺下来,不再动。
两个人紧紧倚靠在一起,被子里的温度瞬间升起来。李成突然说道,“小雪,我睡不着。要不我唱歌给你听吧!”
胡雪不说话,李成又开始自顾自地小声唱起来: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
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
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
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他唱得很难听,可是胡雪居然在这种刺耳的歌声中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李成唱完,发现身旁的胡雪已经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忽闪忽闪的,在眼睛下方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他无奈,只好也闭上眼,渐渐地也有了睡意。
胡雪一向浅眠,这次却难得的没有像以往那样半夜被噩梦惊醒,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
第二天王青青来叫大家起床时发现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胡雪的嘴角是微微上扬的,不知是做了什么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