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眩晕之后,我稳稳落地来到了婆婆的梦境中。谁知道我刚一下脚,就一下子踩了个空。随即,我瞬间被冰冷的水所吞噬。
做食梦先生,说白了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在别人的梦境中冒险。贸然闯入他人的梦境,是存在很多未知的危险的,比如曾经,有人的梦境是远古洪荒时代,异兽遍布各个角落,你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有人的梦境是一个冗长而复杂的迷宫,我也一样差一点被困死在里面;有人的梦境是个阴森可怖的心理阴影,鬼魅随处可见,我虽是个汉子,可也经不住那样高密度的惊吓……再比如,现在这个婆婆的梦境,竟然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水,除了水,还是水。
我若是不慎在别人的梦境中失手,自己也很可能会魂飞魄散,陷入其中,再也无法从别人的梦境中出来,从而成为对方意识的一部分,永远失去肉体,并且根本入不了轮回。
所以我师父才说,我们赚的是冒险钱。
我在水中划动双手,黑漆漆的水中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头顶倒是有微弱的亮光,我无奈只好先向上游去。这水很冰冷,和之前灵琚掉进那条河里时候的感觉几乎一模一样。
不会吧?
#_#我虽然心里有些发怵,可是这毕竟是在梦境中。不管怎么说,我独立做食梦先生已经四年有余,或多或少还是有一些应对能力,在梦境中,我才应该是掌控全局的人。我这么想着,就已经游了好远,几乎能看到头顶的水面。
果然,我钻出水面,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就是村子外面那条河,而我刚刚就是沉溺在了河水中。现在梦境正是大中午,道路上没有人烟。只不过,这条河的水量好像都要比之前我看到的要多一些,旁边的村落也更加破败和陈旧,倒像是好几十年前的村庄。
我一边划水向岸边,一边观察着四周。没想到我刚一上岸,面前就出现了一张俊朗少女的脸,她伸手递给我一个鱼篓,还不停地催促着我:“快点!”
什么情况?她好像认识我?我第一次在梦境中遇到这种情况。因为我对那些入梦的人来说,只不过是个普通的陌生人,他们梦境中的一切都应该和我没有关系,我只不过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在梦境中找出因果和作恶的主谋,可这个少女却对我热情有加,明显是把我当成了熟人。
我愣手愣脚地爬上岸,那个少女打量了我的双手,然后一脸泄气的样子嘟起嘴巴:“什么啊,一条鱼都没有啊!”
哦,敢情我刚才下水是要捉鱼啊?
我有点不知所措,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摆清自己的位置,于是只能站在那里对着那个姑娘傻笑。那姑娘长得很漂亮,两根黑亮的麻花辫子一直垂到腰际,穿一身碎花的罩衫,挽起裤腿站在河边,懊恼地收回鱼篓,一边往回走一边不满地嘟囔着:“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连条鱼都抓不到呢?来不及了,人家都已经提着准备好的鱼在路上了,我们还在这里现抓!哼!”
顺着她的目光,我的确看到远远的有不少人都提着鱼篓正往远处走去。
我虽然不知道抓鱼是要干什么,但是我知道,我现在必须搞一条鱼出来,才能继续推动梦境。
我二话没说,转身就再次跳入了河里。
我从小跟着师父过着流浪的生活,采野菜捉河鱼这种小事几乎是我的必修课。我再次潜入河水中,定睛看去,在我前方不远处就有几条聚堆儿的草鱼。我放慢划水的频率,尽量减小动作的幅度,缓缓地绕到了那几条鱼的附近。
捉鱼要捉头,也就是说,抓鱼的时候要从鱼的正面进攻,而不能站在鱼的身后。那几条鱼很是机敏,见我靠近,竟然也不慌不忙,反倒是摆动尾巴转个了方向,随时准备逃走。
我姜楚弦长这么大,还没有捉不住的鱼!
我若无其事地从它们身边漂过,并没有去伸手触碰它们的安全底线。那几条鱼看我不像有威胁,就没有管我,继续在水中的石头缝里寻找着食物。就在我划过一条鱼身旁的瞬间,我猛然伸出双手掉转方向,向一条最大的鱼的头部扑了过去。
那鱼很敏捷,发觉有情况就立刻摆尾试图逃脱。可是,我正在它的前方,双手包围了两侧,它根本没有可以逃走的地方,只得乖乖束手就擒。
我一口气也憋得差不多了,指头死死卡住鱼鳃,就急忙浮了上去。
那个辫子姑娘仍旧焦急地站在河边等我,见我这次上来手里抓着那么大一条鱼,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润生,你太厉害了!”
润生?姜润生?
原来,她是把我当成我师父了?那这么说……这个姑娘,原来认得我师父?
婆婆的梦境中居然有认识我师父的人……没想到,这个婆婆居然和我师父有过交集!我顿时来了兴趣,也对这次歪打正着的见义勇为的化梦行为而感到万分庆幸。
不对啊!我把鱼递给这个姑娘,一边上岸,一边低头打量着自己。只见自己上身并无衣物,下身穿着一条十分普通的农家汉子穿的粗布裤子,打着赤脚,活脱脱一个农夫的标准形象。根据以往的经验,化梦之后,不管我在别人的梦境中遇到什么,我还依然是我,是个与做梦主体没有任何交集的陌生人,是个梦境的旁观者,自然还保留着我本身的面貌。但是,我面前的这个姑娘居然开口就叫我师父的名字,难道我此时此刻的容貌变成了师父的样子吗?
这么想着,我便急忙看向河里的倒影,因为我也很好奇一直掩面的师父到底长什么样。可是,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河中的倒影仍旧是我姜楚弦那张宛如小白脸的精致面庞,样貌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那这个姑娘……又是怎么会把我认成师父的呢?
这时我才注意到我脱在岸边的衣物,衣服下面,压着我那柄玄木鞭。
哦,估计是因为这个吧。师父常年掩面,没人清楚他的样貌,或许,这个辫子姑娘是靠那玄木鞭而把我当成师父的吧。原来如此,我对自己的猜测表示认同。
“怎么了?傻啦?怎么不说话呢?”辫子姑娘背起鱼篓,用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打断了一直在思考的我。
“没什么。”我回过神来对她笑笑。
“赶快走吧,要不然都来不及了,今年又得不了名次,奖金永远分不到咱们头上!”辫子姑娘说着就拉起我往山上走去。
“去哪儿?”我对师父曾经的这一段打鱼生涯一无所知,只好开口询问。
辫子姑娘停下脚步,上前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说道:“你真的傻了?我们不是要去参加打鱼节的吗?我们不是说要抓上来一条最大的鱼,把月呈他们给比下去吗?”
打鱼节?原来这小村落里,竟还有这样的风俗节日。
“月呈是谁?”我对这个陌生的名字表示疑惑。
“哎呀,润生!你再这样闹,我可要生气啦!月呈啊,咱们家隔壁的月呈啊!”辫子姑娘显然是着急了。
我急忙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脑袋:“哦,对啊。嘿嘿,我逗你玩呢。不是要去打鱼节吗,赶紧的吧!”我怕我再问下去,这辫子姑娘肯定要生气。哄女孩子那么可怕的事情,我可不想插手。
我们一路狂奔,我这时才清清楚楚地看了看这个梦境中的仙人渡镇,它和我所在的仙人渡镇有些不同,感觉上要更加荒凉一些、落后一些……不对,如果我师父曾经在仙人渡镇待过,那一定是还没有我的时候,因为我的脑海里完全没有关于这些的记忆,那也就是说,这里应该是好多年前的记忆。
“哎,现在是什么日子?”我随口问那个辫子姑娘。
“七月初八打鱼节,怎么了你?老是问奇奇怪怪的东西。”
“不是,我是说,现在是什么年份?”
辫子姑娘气急败坏地停下步子,嘟起嘴巴狠狠瞪了我一眼,不耐烦地报出了一个让我目瞪口呆的年份来。
这梦境……居然是四十年前的仙人渡镇!
有些好笑。我从没想过,居然会从一个陌生婆婆的梦境中接触到四十年前的师父。四十年前……我今年二十有四,如果我被辫子姑娘当作了四十年前的师父,那么粗粗算下来,师父他老人家居然已经有一甲子的岁数了?虽然师父常年掩面,我并不知晓他的准确年龄,可在我的记忆中,他并没有那么苍老,反倒像正值壮年。这其中的差异让我一时间有些迷乱。
不对!先不说我师父年龄的问题,我忽然反应过来,如果辫子姑娘把我当成了师父,那么存在在婆婆记忆中真正的师父又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没有出现在这个梦境中?若不是我因化梦而来到这里,那么这个姑娘本该在河边等着的人又到哪里去了?
我后背一阵冷汗,说实话,我独自行走这么多年,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以往都是作为旁观者,现在却不得不担任梦境中的角色,这让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更无法解释本来的师父到哪里去了。我只能是承认自己功力尚浅,看不透梦境的奥妙。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还是跟着姑娘去打鱼节看看,看这个婆婆到底是沾染了什么邪祟。
婆婆……不对!如果梦境是四十年前,那么婆婆在这个时候一定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难道说……我不自觉地看向那个拉着我狂奔的辫子姑娘,却怎么也没法把她和面相凶恶的婆婆联系在一起。
糟了……之前粗心大意,没有调查清楚就莽撞化梦,我居然忘了问婆婆叫什么名字!这样,我就根本不知道在四十年前,出现在梦境中年轻的小姑娘们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梦境主人!
哎,完了完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越往山上走,人就越多。我看四周都挤满了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和一些面色红润的年轻丫头,人人手里都提着鱼篓在焦急地排队。那辫子姑娘拉着我赶紧站到了队伍的尽头,然后喘了口气说:“哎,终于赶上了。”
我举目向前看去,山顶人头攒动,彩旗飘扬,好不热闹。人们都挂着笑脸,虽然穿着都朴素简单,可是那种发自肺腑的开心从内而外地洋溢着。山顶的正中间,还扯着一条红色横幅,上面用苍劲的毛笔字书写着:仙人渡镇打鱼节。
看来这个打鱼节对仙人渡镇来说,是个十分重大的节日。
“哟,姜润生,这次怎么还空手来呢?”忽然,排在队伍前面的一个短发女子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轻蔑地笑了笑。这个姑娘穿着素色长裙,看起来倒是挺面善,可是说起话来怎么就酸酸的。她的身段玲珑有致,皮肤却有些粗糙,看样子是个典型的经常做活的乡下丫头。
我身边的辫子姑娘很不服气地往我面前一挡,一副要替我做主的模样:“月呈,你可别得意得太早!”说着,辫子姑娘举起了手中的鱼篓对着她晃了晃。
哦,原来辫子姑娘的对手月呈,就是我眼前的这个短发丫头啊。
“喂,上一次打鱼节是谁赢了?”我趴在辫子姑娘的耳边悄声问道。
“你失忆啦?去年你刚来我们村子,正巧就碰上了打鱼节。你还对我夸下海口,说一定帮我取胜。结果呢?还不是人家月呈又拿了奖,害我被嘲笑了一整年。今年好不容易说要报仇雪恨,你又在这里装糊涂!”辫子姑娘气呼呼地对我说着。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对她笑了笑:“放心吧,你没看这条鱼这么大,咱们赢定了!”
辫子姑娘奇怪地瞥了我一眼:“哼,拿大奖我就不指望了,好歹要拿个重量名次吧。”
“大奖?重量名次?这打鱼节不是比谁打的鱼大吗?”我顿时对这比赛的规则感到莫名其妙。
辫子姑娘很不耐烦地对我挥挥手,抬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一块告示牌。那告示牌上用毛笔十分规整地写了几条规则,大意就是说,在打鱼节前,镇长会在全镇人的面前将一颗做了标记的珍珠放入一条鱼的嘴里,让那鱼将珍珠吞下,然后再将鱼放回到镇子里的那条河中。随后,正式开启为时一周的打鱼活动,每个人限拿一条鱼来参加比赛,排队依次过秤,然后再将鱼破开肚子,看看里面是否有珍珠。捕到有珍珠的那条鱼的人,就会拿到打鱼节的大奖,是一笔十分丰厚的奖金。其次,比赛将会按照所捕鱼的重量,分出排名,前十名的参赛选手,都可以获得一笔可观的奖金。
规则很简单,但是我不禁疑惑,这大奖不就是纯粹靠运气吗?
每条鱼除了大小不同都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怎么能在水里分辨出哪一条才是吞下珍珠的那条呢?
我不禁觉得好笑。这四十年前的村子为了鼓励人们捕鱼,竟然还能想出这样的招数来。
排队过秤持续了很久,当排在我们前面的月呈姑娘提起她捕到的那条鱼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那条鱼足足有一成年男子手臂那么长,没想到在这种小河里,居然还有这么大的鱼!辫子姑娘显然是有些着急了,埋怨地看了我一眼。
没办法,技不如人啊。我都已经这样尽力了,若是真的换作我师父润生,捉来的鱼还不一定有我这条大呢。
公证人员将月呈的那条大鱼放在了秤上,认真地看了看秤上的数字,然后转身在后面的公告牌上写下了一个数字。数字写出来刚一落笔,围观的人们就整齐地发出了一声赞叹。
“看来今年又是月呈姑娘赢了。”
“对呀,每年她捕到的鱼都是最大的。”
“月呈姑娘真是好水性啊。”
……
随着围观者的讨论,辫子姑娘更加着急了。她像是游水一般双臂拨开了挡在面前的几个男子,然后将自己的鱼篓往公证台上面狠狠一摆,挑起眉毛瞥了眼一旁的月呈,说:“来,先秤我的!”
看来镇子上的人都知道辫子姑娘和月呈不和,纷纷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自觉地让开。公证员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面露尴尬地拿起我刚刚捉到的那条鱼放在了秤上。
公证员报出了一个和我想象中差不多的数字。当然,还不足月呈姑娘那条鱼的一半。
辫子姑娘顿时就红了眼睛。我见大事不妙,想赶紧找办法补救,却也无能为力,只能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没事没事,不是还有明年吗。”
“姜润生!明年明年,你上次就说明年!你不是说了,这次打鱼节一定拿一笔奖金,然后回去娶我的吗?你现在又是明年,你到底什么意思!”辫子姑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旁边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我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的,却又不能说什么,只能心里默默骂那个处处留情的该死的师父。
姜润生啊姜润生,你贪财好色的习性原来这么早就有了?这下闹大了吧,我是救不了你了,反正待会儿婆婆梦一醒,这其中的爱恨纠葛和我也没半点儿关系。
等一下……我幡然醒悟。我从来都不知道我师父有过这么一段情史,师父他虽然好色,但是从来没有过一个真正的老婆,至于他喝醉酒时提到的他祸害过的女人,从来也都只有我正四下寻找的宝璐这么一个。那么,如果我在青水古镇找不到那个宝璐,会不会在隔壁镇子上这个嚷着要嫁给我师父的辫子姑娘就是宝璐呢?
不会……这么巧吧?
“你……是宝璐?”我有些不相信,试探性地轻声问道。
“姜润生!你个白眼狼!我看你流浪可怜收留了你,你也答应我要娶我为妻,没名没分跟了你一年,到头来,你连我的名字都记不清了!我不是宝璐,难道她是啊!”辫子姑娘哭着,用手狠狠指了指一旁围观的月呈。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看来,这个辫子姑娘果然是宝璐没错了。
一边的月呈好像有些看不下去,扬了扬齐耳的短发主动走上前来挽住我的手:“宝璐,你不要无理取闹了。润生明明是自己要留在村子里的,吃的又不是你宝璐一家的饭。再说了,你凭什么逼人家娶你?你问过他,他愿意吗?”说着,月呈抬眼看了看我,随即娇羞地低下了头。
我去,我师父这是玩火自焚啊。说到底,原来,可不仅仅是宝璐一个姑娘啊!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旁边公证台传来了一阵欢呼声,所有人顿时都簇拥过去,我和宝璐、月呈也被人群拥着往那边走。直到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他们从鱼肚子里剖出了那颗大奖的珍珠!
“是谁的鱼?”众人都十分好奇。
公证员也很激动,捏着那颗血淋淋的珍珠看着我们,然后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宝璐!”
辫子姑娘瞬间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地看向我。说实话,我也不相信自己有这样的狗屎运,也得亏了是在梦境中。宝璐在短暂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随即就开怀大笑,晃动着两条粗大的辫子一下扑进我的怀里:“姜润生!我就知道……我知道你不会亏待我的!”
怀里的宝璐喜极而泣,一旁的月呈脸色十分难看。那这么说……按照这梦境的发展,我师父的确是拿了奖金然后娶宝璐为妻了?但是后来,师父为什么又离开了这里,抛弃了宝璐?而现在变成老婆婆的宝璐姑娘,又是为什么被一双惨白的鬼手拖住了性命?
我正疑惑着,忽然感到脚下一软,发现身边的景物都开始虚化并且扭曲。怎么回事,梦境怎么突然开始坍塌?难道是婆婆要醒了?
还没想明白,我就脚下一空,一阵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