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尹瑜坐在摘星楼的栏杆前。此时正值人间一年之尾，夕阳下的宁城显得无比安宁，因着春节，城里四处张灯结彩，小商小贩一个一个挤在街道两旁，兜售着各色玩意儿：女子的胭脂首饰，各色布匹，小孩子爱吃的各色糕点和干果,再有对联和福字几条长街被围得水泄不通，喧闹声叫卖声不绝于耳。尹瑜望着这满目的和乐景象，便想起想起初见时，那人以为浮华天地之间唯有一个“印碧宫”的懵懂模样，胸口不由得有些发闷。
数月之前，他曾去过姚府。姚夫人温婉贤淑。和他谈话时，总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
他看着姚夫人眼里流露出欢喜和宠爱的眼神，想着以后姚府的下场，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姚夫人，可想到让这孩子全身而退的法子？”
原本面带笑容的姚夫人，脸色一下变得铁青。
尹瑜回过神，看着手中的信笺，那上面写着：“家夫东窗事发，私自贩盐之罪非同小可，姚府已无力回天。只是襁褓小儿，尚未足月。望尹公子施以援手。”
“阿柳”尹瑜看着那娟秀的笔迹，轻轻开口念道。#_#
除夕深夜。
宁城长街皆挂上了红灯笼，映着纷纷而下的白雪，颇有些美人红妆素裹的味道。
这数万人的小小宁城，举目皆是尘世烟火的軟腻。
男子做活养家，傍晚时分，拖着疲倦的身子从田里回到家中，歇息片刻，搬来一张小桌子放在院子的老槐树下，桌上必定有一碟儿盐水花生，一碗自家酿的烈酒。酒酣时抱起脚边的孩子，亲昵地用满是胡茬的脸蹭孩子娇嫩的小脸，发出粗鲁的笑声。女子勤勤恳恳地相夫教子，孝顺公婆，做饭洗衣，偶有片刻闲暇，坐下来，取出用锦帕仔细包着的双层花蝶鎏金银簪，对着铜镜小心簪在自己的发髻上，满足地端详片刻，又重新取下放好。转身掩了门，为喝多的丈夫体贴地擦洗。
除夕夜，几代同堂，在爆竹声中饮下难得的佳酿，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每一个人都显得喜气洋洋。
缓缓流淌的青河也在这喜庆灯光的挑逗下，显出了几分旖旎。再往前看，河水被酒楼的华灯照着，愈发显得流光溢彩。
人间好时节。
尹瑜着青色单衣，外披白色大氅，执伞静静等候在青河桥畔。
不知过了多久，北风夹杂着雪花呼啸而过，路上零星几个行人都缩着肩膀往回赶，好喝一口滚烫的烧酒暖暖身子。唯有尹瑜，仿佛要和这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又仿佛下一刻便要随着漫天的雪花俶而远逝。
终于，尹瑜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尹公子？”是一个怯怯的女子声音。
尹瑜转过身，先映入他眼睛的，是女子怀中襁褓里的婴儿，然后才是一个穿着茜色罗裙，不过十七出头的女孩子。
女子先给尹瑜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方才红着眼眶道：“奴婢是伺候夫人的小满。夫人心知不久以后老爷的事便要东窗事发，不忍心拖累这无辜的孩子。妇人说，公子虽只是经营着一个绸缎庄，但定非寻常人物，把孩子托付给您，她便无所顾忌了。尹公子——求您照顾好这孩子！”说着，小满便要抱着孩子跪下。尹瑜连忙扶起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接过还在睡梦中的婴儿，姿态几近虔诚。
“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姚夫人可有什么话留给他吗？”尹瑜极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出来有任何异常。
小满咬了咬下唇：“夫人说，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之日，也是母子恩情俱断之时。并无话留，只是说孩子名叫怀瑾。姓就由公子取罢。也无需告诉他的父母是何人，只盼望他能一生平安，夫人便安心了。”
尹瑜想起那日怀着孕的姚夫人，明明是享惯了锦衣玉食，弱不禁风的样子，有了孩子，竟是这样的果断决绝，只为求得自己血脉一生安宁。
“我知道了。我会护他一生周全。请叫姚夫人放心。”尹瑜郑重地说道。
“多谢公子，此地不宜久留，奴婢先行告退。”尹瑜点点头。小满深深向尹瑜行了礼，撑着伞，一步步消失在风雪里。
尹瑜低头，看着怀里粉雕玉砌的孩子，墨色瞳孔里，仿佛蓄着一汪春水，在天寒地冻的黑夜里，温暖得无可言说。有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又渐渐融化，像一滴悬而未落的泪。静默片刻，尹瑜放回过神来，一步步极其缓慢地往回走。
昔日种种似漫天大雪落在尹瑜心上，每一片都轻如鸿毛，但积少成多，一颗心终究不堪重负。尹瑜的眼里，仿佛看到了有桂子纷纷落下，呼吸间是缱绻而温柔的香甜，瞬间又化作满眼鲜血，染红了白色战袍
定睛一看，两个大红灯笼高高挂着，牌匾上“尹宅”两个字愈发显得气派。温柔的灯光从两扇门的缝隙中流泻而出，将门前几尺厚的白雪染成一片橘黄。
原来已经到家了。
尹瑜上前轻轻扣了扣门环。门立刻被拉开一条小缝，尹家的管家陈伯凑在门缝向外看，一见是尹瑜，连忙拉开门迎出来，“公子可回来了——哎？哪里来的孩子？”陈伯看到尹瑜怀里抱着的孩子，忍不住问道。
“远房亲戚家的孩子，家贫无力抚养。我母亲旧时曾受过他们的恩惠，因此这孩子便由我代为抚养。”尹瑜张口就来一段话本子。
“公子果然宅心仁厚。”陈伯由衷赞叹。
“对了，前两日找的奶娘呢？”尹瑜问道。
“在偏房住着呢。我就说公子怎的找起奶娘来，只道——”陈伯及时闭了嘴。
“今晚让她带着孩子睡，只不过是刚足月的婴儿，夜里不知要喝几次奶。”尹瑜抱着婴儿走到房门口，又转身叮嘱：“让奶娘一盏茶后过来罢。”
“是。”陈伯微微欠身。
尹瑜推开房门坐下，伸手轻轻碰了碰婴儿的睡脸。婴儿皱了皱眉头，继而睁开眼睛，也并不哭闹，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尹瑜，漆黑的瞳孔里映出尹淡淡的笑容。不一会儿，婴儿又咕噜噜地转动着墨色眼珠，一只手抓住尹瑜的衣襟，另一只手握成小拳头送到嘴边，砸得有滋有味。许是吃的太过开心，又咧开小嘴，冲着尹瑜“咯咯”地笑起来。
看着婴儿懵懂的笑容，尹瑜眼眶微红。
“你回来了，我等了你好多年。”
窗外白雪如席，纷纷而下，岁月似在这万籁俱寂之时停滞。
“公子，奶娘到了。”陈伯轻轻叩门。
“进来罢。”
陈伯和奶娘双双进门，小心站在一旁，等着尹瑜发话。
尹瑜抬眼看向奶娘，是一个很丰腴的妇人。
“给公子请安了。”奶娘忙行礼。
“嗯。这孩子刚到，恐怕夜里不安分，就辛苦奶娘了。”尹瑜叮嘱道。
“公子放心，奴婢一定小心照顾小公子——只是不知小公子叫什么，可有乳名没有？我知道了，夜里小公子叫做怀瑾，至于姓——”尹瑜低头看着怀里的婴儿沉吟片刻，继续道：“姓柳。乳名，换作阿初。”
“奴婢记下了。”宋奶娘说着，便小心地接过尹瑜怀里的婴儿。
尹瑜又看了看奶娘怀里的孩子，方才摆摆手，叫奶娘和陈伯退下了。
自行洗漱后，尹瑜熄了灯躺在床上，却并未合眼。他在人间两年了，置办了田地和宅院，春日减衣，冬日添裳，一日三餐，和世间芸芸众生无异。只是当万人安眠之时，他总是坐在窗边，等着一个人回来。
第二日，下了两日的大雪终于停了。窗外冬日正好，照得屋檐上的积雪一点点融化，滴答滴答地落到地上。
滴答，滴答。
尹瑜坐在院子里，抱着柳怀瑾晒太阳。刚满月的柳怀瑾小小的一团在尹瑜怀里一点也不安分，一会儿去挠尹瑜的脸，一会儿又抓了尹瑜的头发往嘴里送。
“这个吃不得。”尹瑜把头发从柳怀瑾的手里抽出来，又拿起桌上放着的拨浪鼓摇起来。
只是柳怀瑾一动不动，丝毫不受诱惑。尹瑜觉得有些不对劲。果然，托在柳怀瑾屁股下的手感到了一阵温热。
“这下我可记住了，等你长大了，说出来羞你。”尹瑜促狭地捏了捏柳怀瑾粉嫩嫩的脸。
候在一旁的宋妈连忙接过开始哭闹的柳怀瑾进了屋子，给柳怀瑾换上新的衣裳。剩尹瑜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他这是恼了吗？”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柳怀瑾白了尹瑜一眼，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尿完了还不承认。”尹瑜嗤笑一声。
柳怀瑾气定神闲地将手里的书翻了一页，“将我养大的是宋妈的奶水。”
“是吗？”尹瑜不咸不淡的回一句。
柳怀瑾终是忍不住，一个纸团扔过去。只是尹瑜的手上仿佛长了眼睛，稳稳的接住了快要打到脸上的纸团，连头也不抬，显然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柳怀瑾顿时有些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