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过去了，当日还在襁褓里的婴儿，一点一点地成长，像雨后春笋，眨眼之间就成了少年模样。在这十六年的的时光里，尹瑜给了柳怀瑾一个人间贵公子应当有的一切。让他在锦绣丛中长大，又在适当的时候教诲他。宋妈和陈伯的关爱，宋妈的女儿春桃整日跟在他身后叫哥哥，还有尹瑜的陪伴
只是不知为什么，明明应当是年少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年纪，眉眼稚气尚未褪尽，柳怀瑾身上却总带着云淡风轻的淡然，尤其是嘴角微微勾起时，像空山雨后，镶嵌在藏蓝色天幕的一弯月亮。
和当初，太像了。尹瑜想。不用几年，等他真正成人时，就会和最初见时一样了。再往后
尹瑜有些惆怅。
人间岁月，总是太匆匆。
“说好的踏青，还去么？”柳怀瑾问。#_#
“去。”尹瑜起身理了理衣服，“走吧。”
自柳怀瑾断奶后，宋妈便留在了尹家的厨房做事，因尹瑜给的月钱很是丰厚，陈伯在城西开了一家豆腐坊。全家人都搬来了城里，过了一年，宋妈生下春桃，柳怀瑾便多了一个小妹妹。
二人还未出大门，只见一个梳着双鸭髻，着鹅黄衣裳的少女正在门口踮着脚往里张望——可不就是春桃吗？
春桃见了他们便连忙迎上去：“柳哥哥和公子怎么才出来？我等了好久。我想着，恐怕等陌上的桃花谢了，你们两个才肯出来见我呢!”
“看一本古籍，一时忘了时辰，等会儿给你买聚香阁的糕点赔罪，好不好？”柳怀瑾轻轻拍了拍春桃的头。
“哎呀我开玩笑的，又不是小孩子，见了好吃的就连路也走不动了。”春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一旁的尹瑜将手搭在柳怀瑾的肩膀上，“她若想吃糕点，自然有人眼巴巴地买了递到她面前，哪里用你多事。”话虽是对柳怀瑾说的，眼睛却一直瞟着春桃。女孩子不经逗，脸上立刻飞上两片红霞，低头柳怀瑾也立刻明白过来，脸上也浮现出了淡淡的微笑。
“走吧，再不走，桃花可就真谢了。”
三人上了马车，一路行至郊外，方下车慢悠悠地走起来。
郊外的春色更胜城中。举目望去，垂柳轻摆，柔嫩的绿仿佛一阵轻烟，一吹即散。又有杏花、梨花和桃花争相绽放。绿色的原野上好像笼着薄雾，如梦似幻。
“可真好看！”春桃忍不住赞叹。柳怀瑾和尹瑜也不由得相视一笑。春光大好，实在让人心情舒畅。
三人一路慢慢赏玩，春桃折了些柳条和桃花，预备回去放在房中。
“坏了！”春桃看着手里的花，猛然想起来，“我答应娘亲玩一会儿便回去的，这下可误了时辰了。”春桃刚才还喜气洋洋的脸立刻哭丧起来。
“怕什么？你娘打你，我替你拦着。”柳怀瑾安慰她……
“提前说好的，我不回去怎么成？柳哥哥，我得回去了。”
“无妨，轿子还在城门外等着，我和尹瑜送你过去。
“好。”
三人又原路返回，到了城门外，春桃急急忙忙上了轿，又掀开轿帘，“公子、柳哥哥，我回去啦。”
柳怀瑾和尹瑜看着马车进了城，方才转身继续走。
“到底是大了，不像小时候那样贪玩。”尹瑜莫名来了一句。
柳怀瑾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尹瑜，“你最近怎么了？总是谈及我和春涛小时候？”
“无事。”尹瑜淡淡道。
“我和沈轩同窗多年，他的脾气秉性我再熟悉不过，他曾对我说，自去年冬天他在我们家见了春桃冒着大雪来，鼻尖都被冻得通红的样子，就觉得那话本子上说的‘一眼万年’并不是框人的。他会对春桃一生一世好的，你放心。”柳怀瑾笑道。
“我当你只看旧书古籍。”尹瑜抓住话里的重点。
“”对牛弹琴。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越走越远。今日本是阴天，此是天上渐渐阴云密布，是要下雨的样子。
“无妨，”尹瑜毫不在意，“我带了伞。”
“伞呢？”
“自然是在马车里。”尹瑜淡定无比。
“”
说话间，淅淅沥沥的便落了下来。尹瑜拉起柳怀瑾的手跑起来。幸而附近有一破旧的草棚，二人连忙跑进去。尹瑜先不替自己擦脸上的雨水，倒是替柳怀瑾理了理衣袍，所幸跑得快，湿的不是很厉害。
“无妨，这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我们稍等片刻，就可回去了。”尹瑜看着雨幕说道。
柳怀瑾正准备揶揄他一句，只是看着尹瑜微微沾了雨水的侧脸，心里突然有一些说不出来的味道，但是又仿佛隔着朦胧的雨雾，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是觉得，这么多年了，尹瑜还是这么好看。
怎么那么好看？
尹瑜自然感觉到了柳怀瑾专注的目光，想说些什么调节调节气氛，最终却任由他那么看着，在那样温柔的目光里，看惯了人世沧桑的神仙，脊背一寸寸地绷紧。
良久，柳怀瑾才回过神，连忙收回目光，又偷偷瞥了尹瑜一眼，见他神色无异，才放下心来，看向连绵的雨。只是耳根，却一点点红了起来。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默契地不再交谈，只是负手站立，远远望去，一红一白两个身影，仿佛就要这场中隐去。
不多时，雨渐渐停了下来。柳怀瑾方转动僵硬的脖子，对尹瑜说：“雨停了，我们回去吧。”
“好。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十分泥泞，尹瑜牵着柳怀瑾慢慢地走着，等到了城墙外，两人的鞋袜全是泥巴，连衣服下摆也沾了好些泥浆。
坐上轿子回了尹宅，吃完饭后，柳怀瑾便推脱走了一天，实在是累了，要回房沐浴休息，尹瑜便让他去了。
下人早已备好热水，柳怀瑾自行脱了衣衫，跨进热水里，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初春的天气带着些凉意，柳怀瑾将身体往下沉，直到热水淹没到脖颈才停下。
满室寂静，自水中升起的热气，像极了今日落雨时的雨雾。柳怀瑾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有着白玉的光泽。这双手，被尹瑜无数次拉过、牵过、攥过。可是，偏偏在今日，两人踩着泥泞回来时，无端渗出些许汗意。
太不对劲了。
水已经带些凉意，柳怀瑾依然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
良久，柳怀瑾才从水里出来，随手擦干了身体，穿了里衣后走到书桌前拿起书来看，只是那蝇头小字，柳怀瑾一个都没看进去。只好又放下书，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折腾到四更天，总是睡着了。只是睡梦中，不知怎么，似乎还闻到落雨时淡淡的土腥味。
那边柳怀瑾疑云丛生，这边的尹瑜同样心绪不宁。眼前人的一举一动都是烂熟于心的，今天柳怀瑾的不自然，他都一一看在眼里。
只是看破了，却不能点破。
或许柳怀瑾已经猜出自己对他的感情，只是不知这一世的他，会如何面对。
“你这样聪明，教我怎么办才好？”尹瑜站在窗前沉思良久，终是露出了一个宠溺又无奈的微笑。
夜风习习，隐隐约约夹杂着草木的清香。打更声一下又一下，深巷传来几声狗吠，满城皆寂静。
只是，总有人满怀心事，夜不能寐。
第二天，柳怀瑾倒是神色如常，只是眼底的一圈青黑，总是向尹瑜泄露了些什么。
吃过早饭，尹瑜接过丫鬟递来的茶喝了一口，便对柳怀瑾说：“昨日，从年福那里进了一批绣线，卸货时无意淋了些雨，今日陈伯去库房看时，才发现那丝线竟然褪色了。我恐怕得去兴师问罪了，等我回来吃晚膳吧。”
其实绣线质量低劣，差陈伯去找年福就是了，根本无需尹瑜亲自上门。只不过尹瑜是怕柳怀瑾不自在罢了。与其尴尬相对，倒不如避开。
“好。”柳怀瑾放下筷子点头。“早些回来。”
尹瑜点点头，便起身出门了。
柳怀瑾暗自松了一口气。
昨夜柳怀瑾辗转难眠，只是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根本理不出头绪，翻来覆去眼前都是尹瑜的脸。今早故作镇定，所幸尹瑜出门去，心里倒是安定不少。柳怀瑾坐在书桌前准备练字以静心，却瞥见虎镇下压着一幅字：“人寿几何？逝如朝霜，时无重至，华不在阳。”是尹瑜的笔迹。
柳怀瑾轻轻拿起那张纸看了半晌，终是又放下，小心的折起来收好。复又坐下，这回想的，不是练字，而是尹瑜。
确切来说，是尹瑜之于他。
自柳怀瑾懂事时，尹瑜便告诉他说：“你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以后有我陪着你。”柳怀瑾自幼对父母毫无概念，听来也不觉得难过。后来，尹瑜果然所行依言。尹瑜虽不苟言笑，但对柳怀瑾从来是有求必应，有问必答。供他吃穿住行，教他读书识字，陪他游山玩水。亦父亦师亦友。
可偏偏，又非父非师非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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