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尹瑜就好。”在年幼时候，尹瑜总是这样告诉想叫他“哥哥”的柳怀瑾。
后来，“尹瑜”“尹瑜”地叫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一直以来，尹瑜是商贾眼中年少有为的尹老板，是家仆眼中宽厚待人的公子，是闺阁女子眼中风度翩翩的才俊。
但是，尹瑜是他的谁呢？
不知过了多久，丫鬟呈上的茶水已经冰凉，柳怀瑾方抬起眉眼，逼着自己收回心思。
至于心思是什么，他也说不清道不明。#_#
春日白昼仍短，天色已经微微暗下来。柳怀瑾出了书房门，问丫鬟：“晚饭都备好了吗？”
小丫鬟微微躬身：“”已经快好了。
柳怀瑾点点头：“吩咐厨房做些醒酒汤去吧。”
小丫鬟连忙答应着去了。
谈生意免不了要饮几杯，尹瑜一整天没回来，必定饮了许多，虽说柳怀瑾从未见尹瑜有喝醉的时候，只是总要备一些才好。
直至掌灯时分，尹瑜方和陈伯进了家门。柳怀瑾见了尹瑜，连忙迎上去，果然是满身酒气。
“喝了不少?”柳怀瑾问。
尹瑜并不回答，只是看着柳怀瑾，“我回来了。”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尹瑜的眼睛黑得发亮。
“我知道。做了醒酒汤，过去喝吧。”柳怀瑾有些发怔。
虽是已经吃过饭了，尹瑜还是坐在饭桌前陪着柳怀瑾。
“你也累了整整一日，喝了醒酒汤，早些回房休息吧。”柳怀瑾递给他，“又不是小孩子，吃喝都要人陪。”
尹瑜接过醒酒汤一饮而尽，“倒也是。我先回房处理些事，你慢慢吃。”说着便放下了空碗，回房去了。
柳怀瑾看着尹瑜的背影，无端有有些后悔：一整天了，他还没和尹瑜说上几句话。只是，若尹瑜坐在他身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柳怀瑾看着那空空的碗，眼前浮现的却是方才尹瑜用黑墨一般的眼睛对他说：“我回来了。”温柔又磁性的声线，幻化成柔若无骨却又极难折断的银丝，拽着他整个人往尹瑜身边去。
柳怀瑾草草吃了两口饭，终是放下筷子，走到尹瑜房前轻轻叩门。
敲门声刚响起门便打开了，尹瑜只穿着里衣，披着外袍站在门口，“怎么了？有事？”
柳怀瑾摇摇头，“也没什么事，吃完饭也无事，就来找你了，这么早你就要睡了吗？”
“不是，一身的酒气，准备沐浴。你先去把今日练的字整理整理，你先去吧，我很快就好。”.
沐浴
“好。”柳怀瑾淡淡一笑，转身就去了。一切如常，只是脚下有些慌张，比起那日踏青的表现，颇有进益了。
“不错。”尹瑜颔首，“只是缺些力道。无妨，‘字如其人’，你年纪尚轻，再大一些就好了。”
“好。”柳怀瑾站在尹瑜身侧。尹瑜刚刚沐浴过，一头墨色长发还滴滴答答地滴水，里衣倒是整整齐齐地穿着，只露出脖颈和拿着字帖的手腕。只是背部被滴下的水打湿了，隐隐透出肌肤的颜色。柳怀瑾本是看着字的，只是不知怎的，目光渐渐爬上不该去的地方。尹瑜的话他根本没听仔细，只是草草地答了一个“好。”不知是在说什么好。
尹瑜将字帖递给他，“我今日乏了，就不陪你下棋了。你早些回房。”
“好。你早些休息。我回房去了。”柳怀瑾接过字帖，掩门出去了。
尹瑜见门掩上，忍不住满腹狐疑。若说柳怀瑾已经猜到自己对他并非单纯的养育之情，
即使碍于种种不愿戳破，以免毁了这么多年的情分，也应该避之不及，为何还要自己寻上门来？这几日柳怀瑾虽表面上一如往常，可那些许不自然，再怎么也逃不过尹瑜的眼睛。
如果不是猜到自己的心思而行为不同往日，那会是为何？尹瑜轻轻皱起眉头。
相比于尹瑜的满腹疑惑，柳怀瑾倒是冷静不少。
或许那日的朦胧春雨，不仅仅滋润了世间万物，也没来由地，让他心里的情窦生了根芽。那情窦不知何时落到柳怀瑾心里，柳絮一般轻盈，柳怀瑾从来没有在意。或许是十六年的相伴太长久，长久到让他觉得他和尹瑜就应当这样理所当然地过下一个十六年，或许是尹瑜对他太好，明明对诸事淡漠，偏偏唯独看向他时，那目光比春日还温柔，又或者
柳怀瑾站在窗前，对着明月兀自笑了笑。
懒得去问情几时起。难道理清了来龙去脉，就能将这份心思遏制吗？
柳怀瑾低低念道：“人寿几何？逝如朝霜，时无重至，华不在阳。”
尹瑜，人生须臾，谁能求得了一个长乐未央？大多都是糊涂过今朝，又盼望着飘渺的明日。不明不白，最是快活。可现下我非得要求一个明白。尹瑜，你别怪我。
那淡泊的眉眼上，终是浮起一层愁苦。
尹瑜，你别怪我。
仲春的太阳已经不像早春时那样和气，尤其是到了中午，晒久了。会出一些微微的汗意。柳怀瑾一大早便应沈轩之邀，去沈府练习箭术。
这沈轩是宁城的茶商沈安和之独子。因柳怀瑾曾和沈轩在同一家私塾上过两年学，彼此志趣相投，脾气秉性相和，因此成了至交好友。虽说柳怀瑾后来不上私塾，只由尹瑜在家教他，可两人依旧隔三差五见一见，彼此交情算来也近十年了。
柳怀瑾心中藏事，但手下本事尚在，一中午下来，沈轩连连惨败。
“我连问你要什么彩头都想好了，谁知天意弄人。”沈轩颇有些懊恼地放下手中长弓。“练了一中午，我也累了，走，吃好的去！”
二人出了府，一路行至得意楼。小二见了连忙招呼上来：“二位公子里边请，今儿早上刚从猎户手里买来的野味，二位尝尝鲜哪？”
二人挑了一张靠窗的位子坐下，沈轩才问小二：“正是百兽繁衍之时，怎么挑在这时候打猎？”
小二谄媚一笑：“可不是么？因此并不多，预备着给贵客的。您二位来了，我自然得问问，您若不喜欢，小店里还有别的，您尽管点。”
柳怀瑾摇头笑了笑：“嘴皮子倒利索——倒不如先给我们倒杯茶来。”
“好嘞！”小二连忙忙活起来。
“射了一早上的箭，此时才觉得饿了，你想吃什么？”柳怀瑾问。
“左右不过那些东西——吃饭之前，我得告诉你件喜事！”沈轩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是你和春桃？”柳怀瑾立刻提起兴趣。
“果然是知我莫若柳怀瑾！”沈轩更高兴了。
“你别卖关子。”柳怀瑾也笑起来。
“前几日，我忍不住跟爹娘说了春桃。你知道，我家的茶叶生意做得很大，我很是担心爹娘不愿意，因此总是瞒着。结果竟是我多虑了。爹娘听了高兴地跟什么似的。我娘当天下午就带着丫鬟假意去买豆腐，实则是去看春桃。回来后对着我爹一直夸春桃。昨个儿商议下来。请媒人去春桃家提亲呢！”
“这可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柳怀瑾笑着为沈轩倒上一杯酒，“你可记得这杯酒，过些时日，我是必定向你讨回来的。”
“那是自然。”沈轩笑得开怀。
“春桃知道吗？”
“她并不知道。我和她并没有单独在一处过，她虽顽皮可爱，但脸皮又薄，且十分恪守礼节。这二年间，多少事不都是你帮我跟她说的。不过，这次你得帮我瞒着她。”沈轩笑道。
“拐走了我妹妹，却还要我替你出力，你这算盘也——”柳怀瑾逗他。
“礼金免了，还亲自给你斟酒行礼，行不行？”沈轩连忙打断他。
“成交。”柳怀瑾笑得一脸纯良。
吃完了饭，和沈轩道别后，柳怀瑾一个人慢悠悠地往回走，想着春桃不久以后也许就要出嫁了，心里百感交集。又想着应该和尹瑜商量着挑一份贺礼
像是老夫妻嫁女儿柳怀瑾心里有些尴尬。
回到尹宅，尹瑜在书房，正和沈府的管家孙叔说话，那管家见了柳怀瑾，连忙行了礼，又对尹瑜说：“那奴才就先回去复命了。”
尹瑜点点头，“有劳了。”
等孙叔走了，柳怀瑾才问：“孙叔怎么来了？”
“送来几盒茶叶，说是有劳我对沈轩的照顾。”尹瑜为柳怀瑾倒了杯茶。
“可不是——”柳怀瑾恍然大悟，“当初可不是你叫春桃来吃暖炉，才成就了这桩姻缘的！”
“嗯？”
“今日请我们吃了茶，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该喝喜酒了。”柳怀瑾失笑，“沈伯父可真有意思。”
“春桃好事将近，该为她挑选贺礼。”
“一份还是两份?”
尹瑜抬眼看了柳怀瑾一眼，又望向别处，懒得理他。
柳怀瑾喝了茶，手指一遍遍地摩挲着茶杯。既已决心飞蛾扑火，也无所谓早晚。“春桃就要出嫁了，你为什么到现在都不娶妻呢？”
“你想娶妻？”尹瑜打开茶叶看了看。
“说你呢，扯上我做什么。”
“不知是谁起的话头。贼喊捉贼。”
柳怀瑾哑口无言，偏偏又贼心不死，停了片刻，方才试探着轻声说了一句：“现在这样——就很好。”
尹瑜有些纳罕。这话说得竟有些要和自己长长久久地过下去的意思。从哪里生出来的无知荒唐？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凉凉的声音在柳怀瑾耳边响起，似乎要将他的一腔深情，冻成千年寒冰。
哪怕是冻死也要说——柳怀瑾目光躲向别处，暗自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的说：“我说，现在这样就很好。你无意娶妻，我也无意成亲。就我们两个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尹瑜，我”柳怀瑾勉强笑了笑，“人常说‘只羡鸳鸯不羡仙’，我从前是不信的，可现在我深信不疑。甚至想把那些话都学来说给你听，尹瑜，我——我怕是——”
“柳怀瑾，说出来的话，便是覆水难收。”尹瑜有些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柳怀瑾的话，“既便如此，你还要说吗？”
柳怀瑾眼里俱是仓皇与紧张，指甲狠狠地陷进掌心。但终究又准备开口。
尹瑜却轻轻起身，站在柳怀瑾面前，俯身轻轻抚上柳怀瑾的脸，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说：“终究是我太放纵你了，竟让你生出这些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