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昼这话乍一听没有什么问题，仔细一分析，这想法着实有些大胆。
司天监上下的俸禄都是吏部发放，倘若她进了司天监，就成了裴昼的下属兼同僚，他们共同的主子都是这天下的君父。
确实，她这妨主的霉体质无论如何也应不到裴昼身上，最多也就是把当今的皇帝陛下送上西天。
这小子未免有些过于鸡贼！
这哥们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对皇帝老儿怨念很深啊！
她要是真的能见到皇帝老儿把裴昼这话转述一下，只怕他当场就得玩儿完。皇帝若是个冲动的，他那位丞相老爹估计也得跟着遭殃。#_#
很快，裴昼再次向姜芷提出了邀请：“既然这些都不足为虑，姜姑娘是不是可以跟我一起进司天监了？”
姜芷努了努嘴，面色纠结无奈。
“其实我有些不明白，裴公子为什么非要找我做这件事？”
他是当今丞相的大公子，触怒他对她并没有好处，所以她一直以来都是婉言相拒。方才她又苦思了几遍，实在想不到其他好听又有新意地说辞了。
他既然如此坚持，她也只能说一下自己的真实想法。
“裴公子，您也知道，我就是一个市井无赖，怎么可能会炼什么仙丹？我要有那本事，我怎么不自己吃了成仙去？何苦天天去蹭施粥棚里不要钱的粥，住这漏雨的房子呢？”他但凡长了脑子，就不可能会觉得她能炼得出长生不老药！
后半句实在难听，姜芷憋在嘴里半晌没敢说出口。
裴昼愣了一下，没防备她会这么说。
现在神棍都已经对自己有如此清醒的认知了吗？
他也仔细斟酌了一遍，决定适当做些退让。
“你也不用过分担心。我知道你能力有限，炼不出长生不老药也正常。但是你想想，司天监那帮饭桶又能比你好到哪里去呢？反正你只要能进去，吏部会月月派发俸禄！别的不说，你至少可以住上个像样的房子，日日吃上饱饭……”
姜芷见这人不上道，撇撇嘴又道：“我的监正大人，即便您能给我泼天的富贵，我又能享受几天呢？之前不是没有先例的，从始皇帝那会儿就术士到处寻长生不老药，一两千年过去了，有几个得善终了？在您前面的那位郭监正，他掌管司天监近十年没出过错，可是改行去炼仙丹后结局又是什么呢？”
裴昼自然知道他的结局是什么，但却沉默半晌没做回应。
那位郭监正是在裴昼回中原之前去世的，裴昼没有见过他，只是从同僚那里得知了一些他的事情。
郭监正之前在司天监任职，主司天象观测与历法修订，素来小心谨慎，一辈子虽说没有立过什么大功，但也从未犯过什么大错。
但是前两年圣上突发奇想要修仙，令司天监修炼长生不老药，郭监正彻底迎来了人生的转折点。
依郭监正的脾性自然不肯领这差事，可是皇帝性子急脾气暴，见他推脱，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斥责他尸位素餐，饱食终日却无所用心，叽叽歪歪骂了半个时辰。郭监正心中虽然有无数个不甘愿，迫于无奈也只能硬着头皮叩谢圣恩。
古书上有很多“据说”能让人长生不老的妙法，郭监正一个书呆\/子，实在也想不到别的办法，只能从各种典籍上下手。
皇帝虽说有长生不老的想法，但他也没有什么靠谱的方案，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郭监正的身上。
怕郭监正偷懒应付，皇帝不仅在他身边安排了监工，每隔十天半个月还会亲自来司天监催上一催。就这么耗了一两年，郭监正果然呈上了几枚仙丹。
皇帝看见仙丹后十分兴奋，马上喊来一位宠妃试药。那药效真是刚猛显著，宠妃当场就升了仙。
皇帝看着七窍流血的宠妃，气得当场将剩下的丹药全都塞到了郭监正的嘴里。
事后，郭监正被抄家灭族，男丁一律斩首，女眷全部官卖。
或许是生了兔死狐悲之感，又隔了一会儿裴昼终于叹息道：“那位郭监正确实是有些可惜了。”
“何止是可惜啊，简直是惨烈！”
姜芷之前也同这位郭监正有些交集。她上一次见郭监正大概还是五六年以前，那时候姜家衰败已久，但郭家正如日中天，时间一眨眼过去竟然连郭家都败落了。
“郭家被处决的时候姜姑娘也去看了吗？”裴昼问道。
姜芷摇了摇头：“那时候我不在京城，没赶上。但是郭家人的尸骨在刑场留了几个月都没人管，是我趁半夜没人偷走埋了的。”
裴昼有些疑惑：“是你埋的，郭家的女眷呢？”
朝廷抄家灭族只诛杀男丁，女眷一般都不处极刑。郭家即便是被抄家灭族，总还是有亲人在世的，如何连尸骨都没有人收？
“裴公子幼时便离开中原出海，可能是没有见过这场面吧！朝廷灭九族虽说是只杀男人，但是女眷也都没什么好下场，基本上都会被官卖为奴。她们连处置自己身体的权利都没有，怎么过去收拾别人的遗体呢？”
姜芷叹息许久，裴昼闻言也很是震惊。
他幼时也曾见过一桩诛灭九族的大案，但是那家的当家主母出身皇族，所以这家只是男子被枭首示众，女眷并没有受到很大殃及。
确实是他少见多怪了。
隔了一会儿，裴昼又问道：“那家人的尸骨在刑场留了数月都没有人动，你一个小姑娘家如何便敢收拾？你不害怕的吗？”
姜芷“嗐”了一声，语气颇不以为然，“死人而已，这有什么好怕的？谁家祖上没有千百个鬼呢？”
话到这里，裴昼突然想到了昨日姜芷说的师从司天监监正的话来。
她之前所说的那位恩师就是这位郭监正吗？
“姜姑娘是郭家的故交旧友吗？”
“故旧？算不上吧！他们家门庭显赫，我可高攀不起。我只是……不忍心而已。”
当年姜家新败的时候姜芷被官卖为奴，去的就是这郭府。她在郭府待了几年，颇吃了些苦头，脑袋上原本乌黑亮丽的头发也是托这家的福一根不剩的。
她原本确实不想管这事儿，但是真正看到了那遍地的尸骸还是忍不住出手帮忙。
当年姜家家破人亡的时候，不知她父兄的尸骨是不是也被人弃之荒野，数月过去都没有人收拾呢？
都是曾经煊赫一时的士族，没想到竟也迎来了一样的结局。
当年剪她头发的那位郭小姐，虽说做了她那么久的主子，只怕如今也未必比她这个奴才混得好到哪里去。
人生失意无南北，说到底大家都是苦命人。